【一八】长忆少年时(上)



私设有,略ooc,年龄差预警。大背景时间线与原著有偏差,结局HE,HE,HE!!!讲述从幼年时期到老年时期,无主要人物死亡,已完结。(放心这次没有虐死副官)





1.



齐铁嘴是个怪人。




2.



齐铁嘴降生那日瑞雪盈门,齐府外头的冬青枝挂着浮白,几只圆润的朱喙小雀挤在一处,没有一声半响。


产婆提着小家伙的脚在后背一拍,羊水咳出来,“哇——”的一声啼哭洪亮又高亢,门外焦急等待的老齐重重松了口气,母子平安。


可让老齐提心吊胆的事才刚刚开始。


齐铁嘴刚长到三四岁便显出和旁人不同之处,老齐虽然没当回事,但时间长了也未免心生疑惑。直到孩子长到六七岁,要教他背《三元总录》时,老齐才发现这孩子确实有问题。并且这问题非同小可,正应了自己先前测算的卜卦——他星象异动,吉凶难定。



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,幼年时期很难察觉,要等到年岁稍长喜怒哀乐都有定数时,才能看出端倪。



因为他无论心中有任何情绪,脸上都只能做出一种表情——微笑。



3.



十一岁的齐铁嘴被父亲灌了一碗又苦又黑的中药,吧唧吧唧嘴,脸皱成一张抹布,可表情仍是笑着。他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碗,母亲心疼地站在一旁,给他喂手里的糖水。



终于熬过喝药的苦关,齐铁嘴从高高的凳子上一跃而下,撩着衣摆“噔噔噔”跑到自家院子里,站在杏树下仰着头朝高高的院墙看去。



“喂——你在外面吗?”
齐铁嘴压低声音,双手合拢在唇边朝墙外喊着,似乎外面有人等着他说话一般。但等了许久也没有回音,他失落地垂下手,踢了踢树下零碎的石子。



“齐家有子傻乎乎,只会笑来不会哭,你要问他为啥笑?梦里梦见俏媳妇!”



十一二岁的孩子最淘神,三五成群来在齐家门前,高声吆喝着随口编造的打油诗,嘻嘻哈哈地笑着,还有人朝院落里砸石头。小伙计冲出去骂骂咧咧,扬手作势要打,孩子们就一哄而散,洪亮的笑声传遍大街小巷。



齐老爷子不怕小孩儿,怕的是穷家门的人。拿着一副牛胯骨,上面缀着一串串的铜铃铛和红缨子,边摇边敲,边敲边喊。



“数来宝进街来,一街两巷好买卖。有人买,有人卖,来钱都没算卦快。齐家有块风水牌,大当家的发了财,泄露天机遭报应,生儿只能笑出来!一笑贫,二笑娼,三笑家财散尽关了张……”



这些江湖人与老齐本是同宗同源,都是吃张口饭的,本来没有相互为难的道理。但自从五年前的一次,齐家门前就再没消停。当时来讨发财的小乞丐唱词都是吉祥话,想讨几个铜板一口饭,但老齐和夫人都不在,新来的伙计又不懂规矩,竟直接拎着扫帚把人赶跑了。



从那之后,齐家出了个只会笑的傻儿子,就成了街坊四邻茶余饭后的谈资。老齐一出门,人前背后就少不了被指指点点,让一把年纪的他老脸上着实挂不住。



于是老齐只能把孩子关在家里,四方四正的小院子,齐铁嘴一待就是五年。五年间,他背会了《三元总录》,《卜筮正宗》,《奇门五总龟》等著作,甚至学会了听音辨意,把簧迫响。整天就闷在院房中,根据奇门遁甲摆八岔,时间一长,他也习惯了这深宅大院的日子,竟连话都说得很少。



唯一能跟他玩的,是隔三差五就来他院墙外头的吴家小兄弟,吴非。那时候吴非还不叫吴老狗,齐绍也不叫齐铁嘴,两个半大孩子隔着一道院墙说话,有时吴非还会顺着院里那棵杏树爬过来。



这天齐铁嘴又跑来树下喊,可院墙外头除了捣乱的小孩儿,并没有吴非的声音。
他颇为失落地踢着石子,却听到大门处响起一阵嘈杂之声。他心下好奇,一路小跑溜到厅堂,父亲和母亲都出去迎接,好像是哪个大人物来了。



齐绍问身边的伙计,伙计也都摇头说不知道,听老爷的语气像是个大官,但分明只是一个女人带着个毛头小子。按当时的规矩,大院里的女人不能随意出宅门,更别提登门造访,还带着孩子。



齐铁嘴心思缜密,即使年龄尚小,但每日隔着屏风听父亲算卦也提早接触了事故人情。按照父亲的说法,既然是个大官,夫人孩子登门造访绝对不合规矩,所以这官不会是长沙城的官,夫人孩子也不会是长沙本地的人。但若是外地大官,也万没有道理来投奔自己的父亲。



因此上这大官,其实指的正是那个毛头小子。



门前一阵叮咣乱响,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交谈声,齐铁嘴一个闪身又躲在了屏风之后。



原来她们是从东北逃难过来的张家人,家中女眷被先行送往长沙亲属处,而后第二批死里逃生的幸存者来投奔她们,刚刚安顿下来。



齐铁嘴从屏风后探出一双眼睛,那个女人和孩子就坐在他正对面,和自己的父母交谈。那孩子长得十分高大,或许是生在北方又出身军统,一身精壮的腱子肉,浑不像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。他眉眼冷峻目光锐利,气势沉定而持重,怪不得父亲说他是个大官,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。



他心里正犯嘀咕,那个姓张的孩子忽然朝他看过来,把齐铁嘴吓了一跳。但无论他内心情绪如何变化,脸上的表情始终是笑着的,还有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。张启山面目清冷,不像同龄人的生动活泼,似乎有无尽心事。



但毕竟来者是客,更何况想到他日后是显贵之人,齐铁嘴不免对这个小哥哥生出几分好感,于是腼腆地从屏风后,又露出半张笑脸来。他生得白皙好看,两颊边深陷着一对酒窝,伶俐可爱。张启山似乎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笑,只是一愣,而后微微颔首。



齐铁嘴不禁心花怒放,他一直以为世上所有人都视他为不祥之兆,将他当做怪物。没有孩子愿意同他说话,大人们都说他日后必定会背后害人。只有吴家的小兄弟和他玩,还会摘东街的大红果子给他吃。



可面前这个小哥哥刚刚竟冲他点头,也没有躲避目光,居然一点都不讨厌他。齐铁嘴兴奋极了,甚至想冲出去昭告天下,告诉吴非自己有了新朋友——即使他连这个“朋友”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。



但他又害怕小哥哥知道了自己只会笑,便不再来府上拜访。知道了自己与其他人不同,就会和别的孩子一样逃得远远的,连一个点头都吝啬给他。



所以齐铁嘴终究不敢从屏风后面走出来。
以至于当父亲叫他,想介绍自己的儿子给客人认识时,他竟落荒而逃。



齐铁嘴从九曲回廊一直跑到庭院深处,跑得只听得到自己呼吸,跑得肋骨处岔了气生出尖锐的疼痛。他站在杏树下大口喘息,脸上的笑苍白又无助。



“咚”一声,一颗通红的果子从院墙上丢进来,正砸在齐铁嘴的头顶。他捂着脑袋看过去,院墙上正趴着一个挂鼻涕的小毛孩儿——吴非。



“吴非!”,齐铁嘴喜出望外,气还没有喘匀,“你来了!”



“呆瓜,你跑什么?”,吴非叫他呆瓜,因为齐铁嘴多年闭门不出,闷在家里只会读书算卦,外面好些东西他都没见过,常常一问三不知。吴非叫他呆瓜他也不恼,只管笑,笑得模样特别好看,像是城里唱戏的二叔伯。



吴非在长沙边郊的村子长大,脸上身上没一处干净地方,破衣烂衫像个小乞丐。所以头一次扒院墙偷杏儿看见齐铁嘴时,他被这个白皮带笑的小哥哥惊住了。要知道他头一回看到这么好看的人,还是自己爹爹带自己去城里拜访红家,看见唱花鼓戏的二叔伯。



“家里来了贵客,我刚才躲在屏风后头瞧他,他竟不怕我,还跟我点头!”
齐铁嘴脸上笑得更深,酒窝深深陷进两颊,虎牙明晃晃挂着光。



“呆瓜,那人叫什么?你怎么不去跟他说话,反而跑过来?”,吴非小胳膊一撑,翻身跨坐在墙头,两条细瘦的腿在裤管儿里来回晃荡。



“他比我年长,且日后必定显贵。若他知道我是只会笑的怪人,一定不愿和我做朋友……”



齐铁嘴的笑显出几分失落,旁人看不出端倪,都只当他是高兴的,但吴非看得出来。他眼底的难过和委屈,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,即使脸上笑得再开心,眼睛也不会骗人。



“呆瓜你听我的,现在快回去。趁他们还没走,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他,你就会多一个朋友啦!”
吴非说着,从自己松垮的裤口袋里掏出一把果子,一股脑全抛下去,“这个是柳二丫家李子树上偷来的,你送给他尝尝!”



齐铁嘴还未说声谢谢,他就轻巧地跃下墙头,消失在了院墙外面。
来不及多想,齐铁嘴赶紧把那些散落的果子收集起来,用自己的褂子前片儿兜住,一步三颠儿地跑回正厅。



可到了正厅,人已经不见了。



“他们人呢?”,齐铁嘴着急地问一旁伙计,伙计赶紧指门外头,“老爷夫人刚出去,兴许这会儿还没出大门!”



齐铁嘴又抱着果子跑到大门口,父亲母亲正在送他们两个,张启山远远便看见了他。一瞬间,先前想好的台词全都抛在脑后,情急之下他只喊出一句:


“张家哥哥!——你尝尝果子!——”



齐铁嘴边跑边喊,双手兜着衣襟前片儿,脚下一着急踩错一步,“噗通”一声摔了个狗啃泥。这一摔,直接把李子全都摔得洒了出来,他下巴着地,脸上擦出一块血青。



老齐和夫人赶紧上去扶他,张启山也脸色一变,同母亲慌忙去查看他伤势。齐铁嘴站起身来,下巴磕出了血,但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,像是不知道疼似的。他刚站起来就又蹲下去捡果子,生怕张启山看到他脸上的表情。


“果子洒了,我先捡果子……”


齐铁嘴身上到处都疼,眼角疼出了泪花,可脸上却依旧挂着笑。他边捡边念念有词,像是要掩饰什么。



这时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只手,纤长匀称,筋骨结实有力。那只手不吭不响地捡起那些果子,还颇为宝贝得将浮土擦净。



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,张启山就蹲在他面前,那双年少的瞳孔中映着自己的身影,还有含笑的眼睛。齐铁嘴慌张地低下头,生怕他看出端倪,发现自己只会笑,和常人不同。



可没想到,那只手将果子擦干净后一个个放在自己的衣襟里兜着,紧紧打了个结,看上去还有些滑稽。之后又将他搀扶起来,丝毫没有犹豫和退缩。齐铁嘴抬头望向他,心跳声隆隆作响,几乎震破耳膜。



张启山的双眸沉静如深海,又像是碎了一捧星子,内敛而明亮。他不敢细看,生怕自己的笑暴露端倪。可刚想低下头去,就听到他带着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



“摔疼没有?”




如同天籁。




那是张启山跟齐铁嘴说的第一句话,也是齐铁嘴除了吴非之外,听到的第一句,无关嘲讽和讥笑的,关切的话。
那一刻,他感觉自己全部的世界都豁然开朗,闪耀着刺目的光彩,简直幸福得要昏过去。




4.



“小齐爷,今天还上外头摆盘吗?”


一个小伙计垂着手站在齐铁嘴身前,他手里正拨弄着珠子,闻声抬眸,嘴里胡乱答应一声。小伙计知趣地退下,打了个手势让下人们准备东西。他前脚刚退出里厢房,门外头就先传来几声大笑。


“呆瓜呆瓜!——快出来瞧瞧,我跟谁一起来的!”


吴老狗嗓门大声音亮,一嗓子嚎出来十里八村全能听见。齐铁嘴一听他来了,手里不论放着什么都暂且搁下,喜气盈盈地提着前襟出门迎接。



吴非比齐铁嘴小两三岁,一口一个呆瓜叫得倒是顺溜。齐家上下都装作没听见似的,毕竟小少爷高兴,他们也就一笑而过。



齐铁嘴刚一踏进正厅,吴非就冲他嘻嘻傻乐,那个与他比肩而立的长衫少年不是别人,正是张启山。



他眉眼温和,早没了当年初到齐府时带着警惕的锋利目光。他二十又三身量初成,皮肤黑了些,一米八多的个子穿长褂显得挺拔潇洒,只是神情仍有些淡漠。



齐铁嘴愣在原地,看着张启山向他走来,仿佛挟带着四季轮转的满身风雪,从极远的地方席卷而来。轰鸣的声音几乎震碎耳膜,就连眼前的光斑都在不真实地跳跃。



他的笑僵在脸上,任由那只熟悉的手穿过五年时光将自己轻轻拥入怀中,在耳边发出喟叹。



“……好久不见。”



五年前吴非说过,他们两个都是怪人。一个天生不会笑,一个天生只会笑,倒是天作的一对,地配的一双。张启山听了不恼,只有齐铁嘴红着脸满院子追吴非,扬言要揍他。



自从第一次见到张启山,齐铁嘴就日日想夜夜盼,有一个进来通报的人他都要盘问半天,确定不是姓张的才肯罢休。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,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齐铁嘴,忽然听到伙计来报“张启山来访”时,就像一支离弦飞箭般冲到门口,把拎着瓜果补品的张启山吓得一愣。



可齐铁嘴见了他,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排练了一个多月的开场白,支支吾吾在嗓子里打转,末了也没憋出一个字来。



“你,你来了……”


“嗯,瞧瞧你伤势好些没有——看样子是好多了。”


“你关心我?”


“自然关心,李子很好吃,多谢你的美意。”



即使张启山说话时语气没什么起伏,也并没有多亲近,但齐铁嘴听着却乐开了花儿。这对他来说是多难得的朋友,多可贵的情谊?



他甚至不敢多说话,生怕说多了惹得张启山不高兴,于是就一个劲儿笑。



张启山偏偏喜欢看他笑,从第一次见到就喜欢。喜欢他一双清澈的眼睛弯如银钩,亮如新月,喜欢他红唇皓齿,笑起来一对尖尖的虎牙,酒窝醉人。甚至喜欢他带着胆怯的诚惶诚恐,还有掩饰不住的玲珑心似。他是个多么真实的人,真实又通透。好似生着一副九曲柔肠,千回百转。



自那之后,张启山便常常登门造访,有事没事便借由来瞧他。齐老爷子笑得嘴都合不拢,儿子有玩伴自然是好事,更何况还是个显贵人家。久而久之,常常扒墙的吴非也不再翻了,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进来,三个人隔三差五便在后院小聚,倒是自在快活。



一日午后,小院儿里的石桌上摆了茶点,三人又在一处聊天。吴非跟齐绍讲外面的花花世界,逗得他捧腹大笑。张启山偶尔插话几句,说说东北的风土人情,也颇有意思。



正说到兴起处,张启山问了齐铁嘴一个问题,三个人忽然沉默下来。



“齐先生为何不让你出门?是怕外面世界危险,还是觉得你年纪太小,不能太早接触人情世故?”



齐绍先是愣怔,而后脸上的笑显出几分苦涩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难道张家小哥哥看不出来,他和常人不同吗?还是说齐府门外那些唱打油诗的孩子,小哥哥都没遇到?




“呆瓜他只会笑,好些长舌毒妇骂他是不祥之物,都不让自家孩子跟他玩。久而久之,齐老爷子也怕他出门被人欺负,就索性不让他与外面接触了。”
吴非见齐铁嘴不说话,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不好受,就赶紧抢一步替他回答。张启山听到这话却哭笑不得,只觉得荒唐至极。



“你笑起来这样好看,为何会有人视你为不祥之物?不过是嫉妒你天生喜相招财罢了,何必将小人放在心上。”



张启山只年长他六岁,心智却成熟不少。齐铁嘴其实根本没听见他说后面的话,只听到那句“你笑起来这样好看”,便魔怔似的在脑海中一直盘旋,重复。




“我倒羡慕你,笑起来讨人喜欢。不像我天生一副阎王相,瞧谁都是冷冰冰的。心中没什么情绪,脸上便没有表情。”




“哈哈!你们两个倒是真绝配!”,吴非听了张启山的话,拊掌大喜,“一个不会笑,一个只会笑!”



张启山听了并不恼,面上坦然自得。可齐铁嘴一听,脑子里“嗡”一声就炸了,脸上红得像是掉进辣酱缸,一直晕到脖颈子。他边喊着“叫你胡说八道!”,边追着吴非满院子乱跑,作势要揍他一顿。




院子里金银一片,秋风吹拂落叶卷送进来,打了个旋儿又悠然飘远。张启山端坐在石桌前,杏树下摆着三杯淡茶,一碟米糕。他看着两个半大孩子你追我赶,嬉笑怒骂,一如画上走下来的人。



只可惜,好景不长。



三两月后张启山便进入了部队特训,彻底与世隔绝。走之前,他只是托人给齐家吴家各送去一筐李子,各个都熟得发黑,皮薄肉嫩。



这一走,齐铁嘴与他整整分别五年。



当他再一次出现在齐家厅堂中时,那越发成熟,棱角分明的脸上,是齐绍最熟悉的模样。温柔和煦的眼底,映着自己单薄的身子,和笑意盈盈的眼睛。



恍如隔世。



十六岁的齐铁嘴已经可以单独出摊,扛着卜卦算命的白幡,在土地庙和集市前面摆摊解卦。自从听了张启山的话,他便执意要自己出门。不管那些流言蜚语,也不管那些不怀好意的市井小民。



令人没想到的是,该着他祖师爷赏饭吃,那张始终笑着的脸反而让算卦摊儿越发红火,谁都想来求个签儿,听笑面人说两句吉祥话。又因他摆八岔使的不是一腥到底,而是腥加尖 *,且卦卦都准,百试百灵,所以来往市民都乐意在他这问卦占星。时间一长便落得个铁口直断的雅号——“齐铁嘴”。



无数次他眉开眼笑地收了卦摊回家,总会想起张家小哥哥。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,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遇见心仪的姑娘……若他能见到自己如今的模样,会不会感到欣慰,替他开心?



揣着这样的念头,齐铁嘴足足等了五年。



可当他终于见到张启山时,却只是任由他抱住自己,喉间如同哽住什么坚硬的石头,酸涩的苦楚从鼻腔蔓延到眼眶,又从眼眶流进心里。



这或许是他经历过的,最漫长的一次等待。眼看着院落里杏树黄了又绿,连吴非的个头都蹿高不少。护城河的水涨涨落落,闹蝗灾时田地里的庄稼全遭了秧。





他还是在等。


因为张启山告诉他会回来,就绝不会食言。





“你还走不走?”



一阵燥热的过堂风吹过,齐铁嘴终于回过神来。他患得患失地抬起手,紧紧抱住张启山。似乎生怕自己一松手,眼前的人就稍纵即逝。所以勒得那么紧,那么重,仿佛要将人融进自己胸口,融进骨血之中。


张启山顿了顿,喑哑低沉的声音随着他收紧的手臂,揉进齐铁嘴单薄的胸腔。



“不走了。”


他说。



门外是万里晴空,日光灼灼。杏树叶子都打了蔫,热得抬不起头。地表上方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形状,蝉鸣没完没了地聒噪。
吴非翘着二郎腿,端着茶船子笑嘻嘻看他们,脚边窝着一条身形纤细的黑犬。



五年过去,他们都如同脱胎换骨,变了一个人。


吴非从前虎头虎脑的青皮脑袋蓄了头发,招风耳也随着年龄变大慢慢收敛,鼻涕也不再用袖子蹭了,只是说话时门牙之间的缝隙还是跑风,特别滑稽。


张启山年纪轻轻屡立战功,很快被提拔到第八军四师独立团,甚至曾单独面见军政长官秦沛之。张家人行事低调,从不显山露水,只是背后运作让他进入了长沙城内的驻军部队,担任一名副官。



恍惚间,他们仿佛又回到五年前那个秋天,只不过三个人都像是雨后的春笋,悄无声息地拔了个头,长了心窍。



那些明明暗暗的小心思,也都漏在时光的缝隙之中,在柴米油盐里慢慢消磨成温吞的问候,一言一语,不敢惊扰彼此的心照不宣。



然而在这样战火频仍的年代,闲适安然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。如同刀尖舔蜜,过得人胆战心惊。随着日军侵华的步步紧逼,留给他们叙旧谈情的时间,也越来越少。




5.



“佛爷,八爷在楼下等了三个多时辰了,还不让他上来吗?”


张副官忧心忡忡地叩响佛爷的房门,贴着门缝朝里张望。还没等他看清里面的情况,一个琉璃珠子就“砰”得砸过来,砸得他闷叫一声,捂着眼眶退了好几步。珠子落在大理石地砖上又滚下台阶,发出清越脆响。



“副官,是不是我最近对你态度太好,搞得你连规矩都忘了?”



时隔八年,张启山已稳坐长沙市军事最高指挥官之位。他独有的声音从房门里传出来,冷郁而低沉。



看来佛爷的心情一时半会好不了,这么多年他第一回见八爷等了这么久,估计是气得不轻。张副官龇牙咧嘴地揉揉眉骨,知道自己当了一回替罪羊,只得讪讪地退到一边。



楼下大厅里,齐铁嘴眉弯眼笑地坐着,墙上挂的时钟已经悄无声息地转了三圈半,眼见要过四圈。桌上的茶水凉了又续,从猴魁换成龙井,楼上的张大佛爷依旧没什么动静。



正当他坐立难安时,解九爷忽然走了进来。身后跟着管家,一溜小跑要上楼通报。



“小九,你怎么也来了?”,齐铁嘴一见解九眼睛不由亮起来,笑意更深几分,站起身去迎他。解九爷路上匆忙,眼镜片还覆着清晨深重的露气,连围巾也顾不得解开,便与齐铁嘴面对面坐下。



“还不是听说了前天的事,佛爷……已经三天没见你了吧?”



解九爷脱下围巾手套,又将大衣搭在沙发上。齐铁嘴显得有些尴尬,十分不好意思地笑着搓手,“怎么连你都知道了……”



“除了吴老狗的狗不知道,估计全长沙都传遍了。”



解九爷和吴非年龄相当,之所以年仅二十二三便被称作“爷”,是因为他无论从长相还是气质上都像个“爷”。简而言之,长得比较着急,毕竟相由心生。



他调侃的这句话,针对的其实就是吴老狗吴非。因为前天那件事,在场的人除了吴非只有佛爷和八爷……哦,还有吴非揣在怀里的三寸丁。



吴非的大喇叭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,江湖人称大嘴吴,九门上下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都憋不住,一定会找机会捅咕出去。



以至于后来张启山商议正事时总是最后一个通知他,这厮还常常为此抱着脚脖坐地撒泼,说他张启山忘恩负义。张启山倒也不生气,只是叫副官用簸箕斗把他给搓到门外。



看着解小九夹带着同情的眼神,齐铁嘴万分羞愧地低下头。回想起三天前的场景,他脑瓜子血还一阵阵倒流,简直“三花聚顶”。



三天前的张家府邸,齐铁嘴和吴老狗都在佛爷会客厅里。吴老狗从小就是个多动症患儿,一秒钟都不会停下来,一直在屋子里溜达。齐铁嘴则安静地坐在佛爷对面,桌上摊开着一张花里胡哨的地图,画的是从东北出境进入苏联的交通路线图。



张启山手上有一批货,十万火急,必须在月底之前交出去。并且这批货非同小可,他们担不起被海关查没的风险,所以计划要保证万无一失。



解九爷提出过一个方案,十天后梅兰芳文艺代表团要到苏联交流访问,到时货就装在二爷的行头里,随代表团一同进入苏联境内,到那边有张家人接应。戏子的行头海关不会细查,伪装一番倒也不难蒙混过关。



佛爷把老八叫来就是想问问吉凶,看此行胜算有多少。没想到齐铁嘴从乾坤袋里哗啦啦倒出一堆家伙,摆好盘仔细掐算一番,便定睛瞧着佛爷说了四个字。



“必死无疑”。



就这四个字,把佛爷说得愣在当场,头皮里都开始滋滋冒凉气。他听齐铁嘴卜算过不少卦象,也问过不少次吉凶祸福,但从没有哪次说得这么斩钉截铁,一点回环余地都没有。



正在张启山进退两难时,吴老狗突然“啧啧”感叹两声,从高处角柜上一跃而下,摇头尾巴晃地走到齐铁嘴面前,蹲下身子与他视线平齐,朝他漆黑的眼珠子深处看去。死死盯了许久,他又忽然笑出声。



这一盯把齐铁嘴盯得冷汗直冒,笑眯眯的脸上神情有些紧张。他特别害怕吴老狗这么瞧他,一言不发,每次都能被他瞧出点端倪。



“佛爷,呆瓜是骗你的,别信他——只管去吧,这趟有惊无险。”



“……”



齐铁嘴只恨自己笑起来的眼神太没有杀伤力,不然焦灼的视线早就能把吴老狗瞪穿了。


他脑内迅速快进了一段他将吴老狗甩来甩去又按在地上胖揍一顿,再把他挂在城门外风干三天,最后腌在大酱缸里一年多拎出来撸吧撸吧切成段下饭吃的画面,然后长舒一口气。



“……老八,他的话当真?”



张启山的目光惊愕中搀着不可置信,似乎不相信齐铁嘴会骗他。可齐铁嘴笑得心虚的模样,一如十多年前两人初见,他拼命想掩饰自己的那天。


张启山眯起眼睛,想等齐铁嘴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,可这解释却在他口中吞吐半晌,一个囫囵字也滚不出。



“……成是能成,但那天您东北方冲龙煞,有血光之灾。我爹没教给我化煞的决,所以我一害怕就……”



齐铁嘴的声音简直细弱蚊蝇,含着下巴低头,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胸口里。可张启山耳朵灵光得狠,再小的声音他都听得清。这不解释还则罢了,一解释着实把他气得七窍生烟,拳头攥得比铁疙瘩都沉。



“所以你就跟我说必死无疑,嗯?”



张启山怒气冲顶,万没想到他信任的齐八爷居然会不顾大局,只因他个人安危就随意定夺裁决,甚至说得信誓旦旦!若不是吴非将他拆穿,或许今天就得把计划全盘推翻重新拟定——这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利?!



这句牙缝里逼出的话听得齐铁嘴浑身哆嗦,他第一听到张启山用这种声音跟他说话,用这种眼神看他。



那一刻,齐铁嘴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绝不是从前的小打小闹就能应付了事。



房间里的氛围一时紧张不已,温度几乎逼近零点。吴老狗怀里的三寸丁忽然打了个响嚏,足足打出半米长的鼻涕花。他只觉得后脖颈子发凉,赶紧缩起脖子又跳上角柜,远离这场一触即发的战役。



齐铁嘴抿着唇,可脸上却依旧笑着。张启山看着他的笑却越看越来气,几乎是怒不可遏。就那么僵持两分钟,他豁然起身,长腿一迈就一步跨过茶几,来到齐铁嘴面前。



齐铁嘴下意识向后缩,张启山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逼迫他跟自己对视。两个人的睫毛之间几乎容不下一根手指,张启山起伏的鼻息喷在他脸上,温热而躁动。



那一刻,齐铁嘴本能的反应居然不是害怕,而是几乎跳出嗓子的心脏,正在不断发烫。很快,他的脸便从脖子一路红到耳后,颤抖的睫毛下是战栗的瞳孔,双手无助地扶住张启山的手肘,指节青白。



“佛、佛爷……我知道错了……”



他惊惶中带着羞怯的声音轻微又细弱,如同一只毛绒绒的小手,在张启山盛怒的心上来回撩拨。他本想拎着这个不知轻重缓急的小兔崽子大骂一顿,或者逼他发誓永不再犯。可那人不过是颤抖着叫了他的名字,他手中的力道便忽然下意识松开几分。



终归是舍不得。



即使气得他浑身哆嗦汗毛倒竖,即使那人仍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傻笑,即使他面前是家国大义生死攸关。


张启山将齐铁嘴一把推开,他始终坚若磐石的目光有了一瞬恍惚,甚至,一种始终被压制的情绪在眼底蔓延开来。他向后踉跄一步,看着齐铁嘴跌坐回去,惶恐不安的大眼睛弯翘如月,竟从喉腔深处燃起一股莫名的燥热。


他以为那是怒火。



“出去。”
张启山抬手指着门外,目光却不曾从他脸上移开分毫。



齐铁嘴忐忑地站起身,双手局促不安地搅动。此刻他脸上的笑是褪却了红潮后的苍白,心底一片冰凉。齐绍奢望着一句原谅,他害怕张启山用那种眼神瞧他,他害怕患得患失十几年的事终于发生——因为做错了事说错了话,所以彻底失去了他。



吴老狗坐在角柜上,下面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。他看到张启山脸上的狼狈与慌张,看到齐铁嘴的恐惧与不安,他们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,自以为是地对峙着。但他不能解释,不能说破,毕竟这十几年来,他一直作壁上观,只是这场战役根本没有胜负可言。



齐铁嘴仍是笑,即使他害怕惊惧战栗不已,即使他难过懊悔心中委屈,仍是只能笑着。没有眼泪,没有别的情绪,笑得张启山拳头攥紧又松开,青筋乍现。



齐铁嘴终究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房间,吴老狗紧随其后,关门的动作谨小慎微。张启山听到那一声“咔哒”的门锁响动,一口郁积在胸口的浊气也猛然释放。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筋脉的软骨动物,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。



他膝盖一晃,下意识扶住办公桌。他庆幸自己没有多说一句话,没有多做一个动作,终于把齐铁嘴赶出了房间。他忍耐了这么多年,越是到万分危急的时刻,却越是难以控制自己。很难想象,如果刚才他没有及时把那人推开……下一秒钟,会发生什么事情。



张启山是个识大局晓大义的人,他明白是非曲直,也分得清轻重缓急。那些平安年代都没能浮出水面的心思,更不能在非常时期冒出苗头。



古人说不见即不念,那便空几日再说罢。等过了这次的风头,若能全身而退……



“八爷,您想什么呢,这么出神?”


解小九伸手在他眼前晃晃,圆眼睛反射着微光。齐铁嘴回过神,笑得有几分尴尬,“哦,没什么……小九啊,你们的计划怎么样?二爷拿到通关文牒没有?”



“放心,一切都安排妥当了。只等七日后佛爷随二爷同行赶赴苏联,成败在此一举。”



解小九信心满满地抬手扶了下眼镜,齐铁嘴却在心中暗暗叹气。佛爷肯定不会把他算出血光之灾的事告诉解九,可他偏偏就想不通,为什么每次这种玩命的活佛爷都要披挂上阵,好像那条命多不值钱似的。



但他也只敢在心里发发牢骚,毕竟就因为三天前说错了一句话,至今还不知道佛爷何时能消气……



“九爷,佛爷请您到会客厅。”



齐铁嘴正懊丧地垂着脑袋,副官的话就犹如天外之音降落在他耳边。解小九比了个手势让他跟上自己,他赶紧随在小九身后,准备偷偷溜进去。




可刚到会客厅门前,解小九前脚刚刚踏进房门,屋里就传来张启山不近人情的声音。



“副官,送客。”


“……”



齐铁嘴脚步生生刹在半空,而后难为情地缩回来,眼看着小九回过头,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。



“八爷,请吧……”



副官显然也是第一次对齐铁嘴说这句话,显得十分生硬又不情愿。



不情愿的何止是副官,齐铁嘴更是满心委屈。可他又明知自己不占理,只能苦笑着点点头,继续下楼坐着数秒针去了。







——tbc——





*注释:“一腥到底”是春点,算卦又叫“摆八岔”,没有专业知识的算卦先生摆的叫“腥盘”,读过专业理论的是“尖盘”,会使“腥加尖”的是人中龙凤,生意十分兴隆。参考连阔如先生的《江湖丛谈》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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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给你讲个故事,你可别当真啊。